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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哭无泪

1998-04-09 来源:光明日报  我有话说

匆匆走过五花石铺就的丽江老街,转个弯,便是一座老屋。一位古稀老人吊着灰白的山羊胡子在门口售票。我们登上石阶,跨过高高的门坎,便进入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殿堂。只是一户人家的堂屋,长条凳划着简单的线条。舞台也小,且空空荡荡地一片阙如。

八时整,主持人出场。也是一位老人。说话慢条斯理,却无一个废字。不矫情,不造作,不虚张声势,就这么一个人和声细语地与你交谈,在平静而又平和的语气中把纳西古乐介绍给观众,于是一批长衫马褂的老者飘然入场——没有声音,没有亮相,甚至也没有表情,可是我就从这一刻开始,就从这无声的入场“仪式”中感觉到了一种群雷滚动的阵势和气势,仿佛虎跳峡惊心动魄的大场面浓缩到了这小小的舞台之中,于是顷刻之间这有限的舞台便展开了辽阔而悲壮的无限时空。我肃然危坐。我没见过也无法想象会有这样的一个乐队。几乎全是老人。80岁以上的竟有8位,60岁上下算是“小弟弟”了。白发花花,美髯飘逸。纳西人特有的苍黑皮肤在岁月的风霜中锻造得古朴而且坚实。他们都是从历史沧桑中走过来的。他们是“马锅头”(即马帮首领),他们是鞋匠,他们是裁缝和屠夫……他们在丽江的老街上走了几百年,长靴和木屐磨出了五花石的光洁也孕育了玉龙雪山的亮丽。他们也会带给我们远古的声响和云岭逶迤的大山的回音与呼唤么?

台上没有声音。可是我却感觉演奏已经开始了。曲颈琵琶弹拨着唐时明月的和弦与汉时边关的朔风,十面云锣是忽必烈战骑的伴奏还是唐伯虎在苏州的伴旅?发源于波斯的“苏古笃”在内地只有辞典里才能找到,此时此刻,被历史尘封几成“孤本”了的“诗琴”似乎又变成了黄河故道上的一根枯柳……呵,光这些“文物”就足够令人感叹唏嘘了。这些乐器放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古典。没有声音也在演奏。据说那云锣在“大炼钢铁”时就曾大难临头,幸得纳西老人将云锣拆开,藏在老屋的瓦片里,过了若干年才拿出来。那苏古笃又演绎过多少人间悲欢离合呢?那曲颈琵琶又究竟写过多少历史又留下了多少“犹遮面”的谜语和迷团呢?乐器和老人一样地像个博物馆,乐器和老人一样地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乐器和老人一样地没有观众也没有听众。他们属于远古,他们属于原始。

忽觉颤颤微微一个悠远的拖腔:“八——卦!”《八卦》是唐玄宗李隆基“御制”的两首法曲之一,全称叫《紫微八卦曲》。这是一曲雅俗共赏而又雅俗难解的古乐。我感觉有些像小时听惯了的道场音乐。似乎很热闹,却有着佛界的慈悲。听去雄浑,细细去辨解,却分明有一种人世的沧桑内涵。整个曲谱通俗入耳,可是你若用心去听,便又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企盼与无奈。她是庄严和崇高,又有宽容与关怀。她在超度亡灵,又在普度众生。她是大俗,还是大雅?她是天堂的颂歌,还是地狱的诅咒?老人们一个个闭目凝神,恍如老僧打坐,佛主参禅,面上全无表情,手指全无动作。此时此刻,老人与乐器、老人与乐曲已经浑然一体,过去与未来在时空交叉中汇合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八卦”。八卦是仙乐,八卦是神曲。纳西老人与纳西古乐演述的是一个大千世界千年轮回万古不变的苦难与沧桑。

忽然想到了早就不在人世的母亲,想到了至今无人征服的玉龙雪山。母亲是一个大境界,雪山是一个大境界。我此生最想念的就是我永远无法回报的母亲。母亲在进入另一个世界之后依然和我形影相随。最开心最悲伤时母亲都在我身边。纳西古乐使我在人生颠簸的混沌迷茫中挣扎着呐喊着呻吟着也净化着。这境界使我有一种涅的痛苦与渴望。偏偏一曲“白沙细乐”让我在惊心动魄中潸然泪下!须知这仅仅是一位老人的笛子独奏。笛子或欢快或悠扬。可是老人却把“元人遗音”解读的出神入化。一支竹笛居然吹出了大山的雄莽和暴风雨的激烈。那绝然是一种千军万马的奔腾撕杀。我看见了刀光血影也听见了凄厉的惨叫。涛走云飞,花开花落,恩恩怨怨,生生死死……而所有这一切都被一种柔和的内蕴和悠远的母亲的温馨所抚慰了。凶者放下了屠刀,伤者没有了疼痛,死者也终于闭上双眼,所有一切不安分的灵魂都犹如玉龙雪山一般在暮鼓晨钟和青灯黄卷中物我皆忘,悠然入定……此时此刻,我便在母亲的怀抱里默默地流泪又在流泪的寂寞中感受着时空的无限……

这世界有太多的纷扰和忧烦,也有太多的艰辛与苦难。只要你作为一个“人”活着,就会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烦恼。纳西古乐的伟大就在于她完完全全地涵盖了人世间的大痛苦与大烦恼。沧海苍茫,情感变幻,虎跳惊心,雪山动魂。老街的五花石板在泉水潺潺中光可鉴人,老屋的纳西古乐在无形的大音中刻骨铭心。纳西古乐是在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中俯瞰尘寰的。人世间的浮躁和喧哗瞬息间全都黯然失色。

星光月影,老街无言。古典神曲,大音无声。我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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